淺見洋二(大阪大學文學研究科)
序言──“兒童” “童年”
阿裡葉《童年的世紀》Philippe Aries, L'Enfant et la vie familiale sous l'Ancien Regime,1960
《禮記‧曲禮》
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有妻）。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使人）。七十曰老，而傳（傳家事任子孫）。
《大戴礼記‧保傅》
古者年八歳而出就外舎，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髪而就太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儀禮‧喪服》
年十九至十六為長殤，十五至十二為中殤，十一至八歳為下殤，不滿八歳以下，皆為無服之殤。無服之殤以日易月，以日易月之殤，殤而無服，故子生三月，則父名之，死則哭之，、未名則不哭也。
《論語‧為政》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
(一)“縮小版的大人” ──儒家的規範和兒童
北宋・程頤〈明道先生（程顥）行状〉
先生生而神氣秀爽，異於常兒。未能言，叔祖母任氏太君抱之行，不覺釵墜，後數日方求之，先生以手指示，隨其所指而往果得釵，人皆驚異。數歳，誦詩書，強記過人。十歳，能為詩賦。十二三時，羣居庠序中，如老成人，見者無不愛重。
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言語》
孔文舉（孔融）年十歳，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李膺）有盛名，為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既通，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孔子）與君先人伯陽（老子），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為通好也。」元禮及賓客莫不竒之。大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文舉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韙大踧踖。
東晋・陶淵明〈責子詩〉
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皃，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覔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晉‧左思〈嬌女詩〉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晳。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厯。鬢髪覆廣額，雙耳似連璧。明朝弄梳臺，黛眉類埽跡。濃朱衍丹脣，黄吻瀾漫赤。……馳騖翔園林，菓下皆生摘。紅葩掇紫蔕，萍實驟扺擲。貪華風雨中，倐眒數百適。務躡霜雪戲，重綦常累積。并心注肴饌，端坐理盤槅。翰墨戢函按，相與數離逖。……任其孺子意，羞受長者責。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
(二)童年的回憶──儒家的規範與對其的脫離、作為轉換點存在的杜甫
後漢・王充《論衡‧自紀》
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児，与儕倫遨戯，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戯錢、林熈，充獨不肯，誦(王誦)竒之。六歳教書，恭愿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巨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里未嘗讓。八歳，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醜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
唐‧杜甫〈百憂集行〉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樹能千迴。／即今倐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覩我顔色同。癡兒未知父子禮，叫怒索飯啼門東。
同上〈壯旅〉
往者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皇。九齡書大字, 有作成一囊。性豪業嗜酒，嫉惡懐剛腸。脱落小時軰，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茫。……
唐‧白居易〈觀兒戲〉
齠齔七八歲，綺紈三四兒。弄塵復鬭草，盡日樂嬉嬉。堂上長年客，髩閒新有絲。一看竹馬戲，每憶童騃時。童騃饒戲樂，老大多憂悲。静念彼與此，不知誰是癡。
(三)對“逝去的時光”的懷想──宋詩中對童年時代的回憶
北宋・劉攽〈苦熱〉
生長自吳會，北遊逾十朞。來還遂衰老，衰老何用知。六月江湖間，煩炎若蒸炊。疇昔不憚暑，今者殊畏之。纖絺置如仇，羽扇常自隨。對案不得飡，膾炙成蒺藜。憶我童稚歲，烈日猶奔馳。鬭草出百品，承蜩睨喬枝。頳顔不待濯，流汗始為嬉。自憐筋力便，豈謂天序移。徃聞終南間，盛夏含冰澌。將家就髙寒，長與卑濕辭。
北宋‧蘇軾〈和子由蠶市〉
……憶昔與子皆童丱，年年廢書走市觀。市人争誇闘巧智，野人喑啞遭欺謾。詩来使我感舊事，不悲去國悲流年。
北宋・黄庭堅〈夏日夢伯兄寄江南〉
……詩酒一年談笑隔，江山千里夢魂通。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微鹿養茸。……
南宋‧劉克莊〈烏石山〉
兒時逃學頻來此，一一重尋盡有蹤。因漉戱魚羣下水，縁敲響石鬬登峯。熟知舊事惟鄰叟，催去韶華是暮鐘。畢竟世間何物壽，寺前雷仆百年松。
(四)兒童的情景──陸游、楊萬里作品中對兒童天性的肯定及其與兒童同化
南宋‧楊万里〈閒居初夏午睡起二絶句（其一）〉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窻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
白居易〈前有别柳枝絶句，夢得繼和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又復戲答〉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飛向别人家。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
同上〈贈楚州郭使君〉:笑看兒童騎竹馬。
同上〈閒坐〉:嬉戲任兒童。
同上〈觀游魚〉
遶池閒步看魚遊，正值兒童弄釣舟。一種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爾垂鈎。
楊萬里〈鴉〉
穉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復小胡盧。一鴉飛立鈎欄角，子細看來還有鬚。
楊萬里〈與伯勤子文幼楚同登南溪竒觀戲道旁羣兒〉
蒙鬆睡眼熨難開，曳杖縁溪啄紫苔。偶見羣兒聊與戲，布衫青底捉將來。
南宋‧陸游〈遣興〉:閑投隣父祈神社，戲入羣兒鬭艸朋。
同上〈紙墨皆漸竭戲作〉:不如掃盡書生事，閒伴兒童竹馬嬉。
同上〈園中作〉:花前自笑童心在，更伴羣兒竹馬嬉。
同上〈定命〉:今朝雨歇春泥散，剩伴兒童鬭艸嬉。
同上〈老甚自詠〉:身入兒童鬭草社，心如太古結繩時。
同上〈村居書事〉:垂老始知安樂法，紙鳶竹馬伴兒嬉。
楊萬里〈幼圃〉
序:蒲橋（杭州地名）寓居庭有刳方石而實以土者，小孫子藝花窠菜於其中，戱名幼圃。
寓舎中庭劣半弓，鷰泥為圃石為墉。瑞香萱草一兩本，蔥葉蔊苖三四叢。穉子落成小金谷，蝸牛卜築别珠宫。也思日渉隨兒戯，一逕惟看蟻得通。
同上〈凍蠅〉
隔窻偶見負暄蠅，雙脚挼挲弄曉晴。日影欲移先會得，忽然飛落别窻聲。
同上〈觀蟻〉
偶爾相逢細問途，不知何事數遷居。微軀所饌能多少，一獵歸來滿後車。
清・沈復《浮生六記‧閒情記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盛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日‧小林一茶:不要打呀，苍蝇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俳句)
日‧良宽:飞霞春日长，聊与稚子戏。童谣声中乐度日，手毱高下随意。(和歌)
日‧中勘助《银小勺》和辻哲郎解说(岩波文庫本)
《银小勺》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淋漓尽致地刻划出了儿童的世界。而且，那既不是成人们眼中的儿童世界，更不是成人们在自己体验的基础上回想起来的孩提时代的记忆。那恰恰是儿童所体验的仅仅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
日‧佐藤春夫《田园的忧郁》
在房子侧面的白橡树下，蚂蚁排成又黑又长的队列在进军。其中有些蚂蚁驮着它们的珍宝——粮食。每隔一小段距离，就能见到稍微大一点的蚂蚁，仿佛在向队列下达命令。蚂蚁们偶遇的时候，双方就停下来，头对着头，好像是在点头问候，或是在互相闲聊，又像是在托对方带口信似的。这就是极为寻常的蚂蚁搬家。他蹲下来，凝视着这支蚂蚁小商队。在那短暂的瞬间，他从蚂蚁身上得到了真正儿童一般的乐趣。……
（他）好像看到神话王国里的神仙正在干活，因为这座小山丘，他升起某种超旷的心境，怀着憧憬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就仿佛儿童在一心观看着万花筒似的。……
結語──老年與衰老
《禮記‧曲禮》
七十曰老，而傳（傳家事任子孫）。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頤（養）。……大夫七十而致事（致其所掌之事於君而告老）。
杜甫〈清明〉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
同上〈小寒食舟中作〉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
陸游〈書耄〉
我老耄已及，終日惟冥行。鄰里少間濶，便若昧平生。家人每過前，亦或忘其名。昏昏等作夢，兀兀如病酲。不知張睢陽，何以記一城。愚知各自適，得失未易評。
楊萬里〈淋疾復作，醫云“忌文字勞心”，曉起自警〉
半似枯禪半似痴，也無何慮與何思。偶看清曉雙雙蜨，飛徧黄花一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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