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8日 星期二

【演講記錄】陶淵明的人境詩學


《陶淵明的人境詩學》
臺灣中文學會新書精讀會紀錄


日期:2013/05/06
主持人:吳冠宏教授
主講人:蔡  瑜教授
導讀人:顏崑陽教授、楊玉成教授、吳冠宏教授
紀錄者:林修德

一、議程第一輪
◎吳冠宏教授主持人開場:
    有鑑於學術界的研究是以單篇的期刊論文為主,但人文學者主要的研究成果似乎仍以專書為其代表,此外,現今研討會的形式也往往太過緊湊因而無法激起良好的互動,因此台灣中文學會楊儒賓理事長試著舉辦新書精讀會,期望透過精讀會的形式讓所有參與者先行細讀主講者的論文著作,進而能在會議當天有充分的討論與交流。今天的精讀會即是以蔡瑜教授的《陶淵明的人境詩學》為討論對象,並邀請顏崑陽教授與楊玉成教授擔任討論人,原本擔任討論人的黃冠閔教授因身體不適,所以我主持人也一併擔任討論工作。
蔡瑜教授闡述全書企圖與問題架構:
    蔡教授首先分享了此書在創作上的心路歷程。她一開始即鎖定自然議題來研究陶淵明,而一開始所遭遇的阻礙即是關於陶淵明的自然議題研究已相當豐富,是否還有空間來開啟新的論述呢?但後來發現陶淵明直接運用自然一詞有四處,此四處在過去並沒有完整而有系統的討論,因此開啟蔡教授研究陶淵明的新契機,以此緊扣著四個主題「園田、隱逸、生死、飲酒」,並試著以陶淵明與時代思潮的對話關係為主軸,傳統儒釋道的文化語境為背景,揭示陶淵明所理解的自然在那個時代的獨特意義。此為蔡教授撰寫此書之研究的第一階段。
    接著,蔡教授所進入的第二階段研究,則涉及其他重要主題與詩篇的進一步探究,例如關於懷古、歷史、神話乃至於對話的議題,在陶集中份量不少,但過去的研究卻較少觸及,而這些主題從人的關係性與歷史性來看,它們也應該是自然追求的一個面向。此外,值得附帶一提的是對話此一主題也展現了陶淵明作品之所以具有吸引力與親和力的關鍵所在。
    在透過「園田、隱逸、生死、飲酒」以及「懷古、對話」六個議題來研究陶淵明之後,蔡教授發現它們皆緊扣著人的存在結構本身,因此更進一步以陶詩「結廬在人境」之語命名為「人境自然」,來總括他的「新自然觀」並做為全書的主軸。此中揭示了人與自然雙向和諧的互動關係,這亦即是陶淵明的精神內容與思想價值之所在。
    除了用「人境自然」來總括陶淵明的研究,蔡教授最後仍有一個企圖,期望藉此能給予陶淵明的詩學一個具體的定位!她認為在陶淵明「人境自然」的思想內涵中具有一種普世性的價值,因此得以進一步以「人境詩學」來定位陶淵明的詩學,換言之,在此視野下,陶淵明將不僅只是一位詩人,而同時也是一位具有詩學立場的詩學家。
顏崑陽教授說明閱讀觀察與心得:
    顏教授從三個問題的提出來開啟導讀與對話,此三個問題分別是「如何讀此書?」與「在此書中讀到什麼?」最後則是「期待讀到但最後沒有讀到的部分!」
    顏教授指出陶淵明的接受史與詮釋史是龐大而複雜的,因此對於陶淵明的研究是相當困難的,這種研究是一種多重層的對話,因此在閱讀蔡教授此書時,亦是一種多重層的對話,具體來說,第一層是陶淵明的詩文,第二層則是當時直接與陶淵明接觸的文士,第三層則是六朝時代對於陶淵明的評述,第四層則是六朝之後對於陶淵明的接受史,最後第五層才是對於陶淵明的現當代學術研究。
    至於能在此書中讀到什麼?顏教授指出從蔡教授的論著中,可以察覺她試圖以總體性與體系性的方式來呈現陶淵明的研究,此書中每個章節都是總體研究的幾個側面,並且彼此皆能有體系性的緊密連結,而雖然這些個別的章節子題在過去已有相當豐富的研究,但蔡教授仍很可貴地帶來了一些突破,比如在飲酒的議題上,蔡教授從「獨飲」與「群飲」的探討中,進一步指出了飲酒的倫理意義,也據此區隔出與當時魏晉名士所不同的價值觀,又比如在干支記年的探討上,蔡教授指出其具有回歸宇宙秩序的思想意義,這也具有相當獨特的創見,又比如蔡教授將「對話」的觀念應用到陶淵明一生的存在處境與其詩文創作的連結關係,此也是相當具有創造性的研究視角。總體來說,顏教授認為蔡教授在寫作時的主體是活躍的,研究主體能盡情地涉入被研究者的生命情境與時代氛圍,能深入地拿自己的生命和古人交流感應與積極對話,這是相當可貴之處。
    最後,關於期待讀到但沒有讀到的部分,顏教授提出兩個觀點,其一是顏教授認為關於陶淵明的接受史部分實不應輕忽跳過,因為唯有從接受史與詮釋史的反思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研究的創見,此外,能試著與古人的研究對話,也才能凸顯出此論著的研究價值;其二則是顏教授認為歷來的陶淵明研究都不太重視其現實生命中的負面形象,而如果陶淵明的研究總是一再地強調其自然、平淡、曠達……等生命向度,則似乎難以突破已相當典型化與平面化的陶淵明形象,那麼關於陶淵明的整體生命形象似乎也就只能隱而不顯了!
楊玉成教授說明閱讀觀察與心得:
    楊教授指出陶淵明的詩文以自然平淡為特質,也因此如何在簡單平淡中找出獨特之處,正是研究陶淵明的困難所在,但事實上,歷代以來也並非所有研究者皆認為陶淵明的形象是自然、平淡、曠達的,例如朱熹即認為陶淵明的人生並非真正的幸福快樂,反而是一個帶性負氣之人,因此陶淵明的複雜性也正成為其在研究上的獨特興味。
    而總的來說,楊教授認為蔡教授此論著是一本具有學術品質的書,其論述邏輯清晰、語句清楚,並且在論證過程中是新穎而細緻的,甚至能夠吸收當代與西方的新觀點,卻絲毫沒有任何賣弄的姿態!其試圖以「人境詩學」的概念來重新整合陶淵明的研究,這是一種聚焦且又自成系統的研究進路,這些面向皆是此論著的研究優點。然而在此之中卻也隱含了一些研究上的盲點,例如書中多次引用海德格的存有學理論,但此存有學思維在「主體」概念的使用上,似乎與陶淵明的理解有些差異,因而可能不夠合適!具體來說,海德格所認為的「自然」像是鄰居,而「主體」自身與「自然」之間僅具有一種親近的關係,此中仍帶有些主體中心主義的色彩,因此這樣的「主體結構」似乎就與陶淵明所強調「主客合一」的思想未必吻合。此外,楊教授指出蔡教授撰寫此書的意圖似乎也不在於解讀任何一首具體詩文的文本內涵,但對於海德格來說,文本分析卻是極為重要而不可規避的!另外,楊教授還認為此書在引入海德格「解構」概念的使用上也未必適合,理由在於雖然陶淵明如同解構主義一般,同樣採取消解性的思維模式,但其實際的思考進路則更像是《莊子》,因為陶淵明也試圖在消極性的消解進路中,進一步展現生命本質的昇華,進而得以獲致積極的成果。
    除此之外,楊教授亦指出所謂的「人境自然」似乎也具有一種錯位的狀態,因為當我們將「自然」拉回「人境」時,「處於人境的自然」還能是真正的「自然」嗎?此中似乎隱含某種弔詭的情況!
    最後,楊教授認為本書最後一章的「對話」概念,確實具有畫龍點睛的功用,而得以呈顯陶淵明多元複調的精彩內涵,可惜本書在「對話」議題的處理中,異質性的聲音、多重性的立場仍顯現地不夠充分!楊教授認為透過此「對話」的互涉觀念,或許得以更進一步針對陶淵明研究開啟更多元的視域融合。
◎吳冠宏教授說明閱讀觀察與心得:
吳教授指出此書的立論基礎仍從傳統中國文化的核心出發,而以當代關懷為切入點,能試圖與當代去主體化、去中心化的思考以及氣化論與身體觀的思維對話,並且同時涉及文史哲三方面的研究,甚至對於當時儒、釋、道……等多元文化互動影響的研究層面也積極參與,總體來說,吳教授認為此書能在融舊納新的立場下,進一步開出體系性的新研究。此外,吳教授更進一步指出教授此論著中所使用的許多研究方法也值得研究生們來學習效法!例如對於關鍵字義的分析方法……等,都足以引導同學們強化自身的研究能力。
    對於吳教授來說,過去他認定陶淵明為魏晉士風中「高情」與「俗情」的綜合體現,而蔡教授此書將陶淵明的思想與其他眾多魏晉名士綜合比較的研究進路,也讓吳教授看到此書另外一種研究的可能,亦即得以開啟「如何重新定位陶淵明的玄學地位?」的問題探討。
    吳教授認為透過蔡教授的研究似乎可以將陶淵明重新納入玄學史的學術架構,諸如名教與自然、儒道會通、言意之辨、理想人格等魏晉重要議題,都在陶淵明身上完成了「新玄學」的體現,成為超越傳統玄學清談並注重生命實踐的新玄學思想典範,如此一來,蔡教授的研究成果便得以開啟魏晉玄學研究的新議題與新向度。
二、議程第二輪
◎三位導讀人與作者的直接對話:
教授發言:
    顏教授進一步提出了三個問題:其一,不知蔡教授如何確立「人境」概念高於「人間」概念的價值意義?其二,「人境的自然」與「《莊子》的自然」有什麼傳承關係?其三,「人境詩學」這種強調創作者與外在情境相互涉入的主張,是否真的在中國文學傳統中具有獨特性?
教授回應:
    蔡教授指出考察當時「人間」概念的使用,經常帶有負面的意義,反而「人境」一詞雖然在陶淵明的詩文中出現不多,但其意涵確實具有積極性的理想意義。此外,蔡教授也同意陶淵明受到《莊子》的影響極大,雖然這樣的《莊子》理解已是通過魏晉時代的獨特顯發。至於「人境詩學」的重要性,蔡教授認為正是在於它含蘊了中國詩學最基本的精神,而本書的主旨則在論證陶淵明經由「人境自然」的生命實踐,全幅體現出這樣的詩學精神,並具有清晰可尋的理論結構,因此期望能夠在這個基礎上繼續開展中國的詩學傳統!
教授補充發言:
    顏教授認為「理想的樂園」仍應存在於「人間」,若使用「人境」一詞來表達此勝境,似乎會引發「人境」與「人間」概念絕對對立的危機!
教授回應:
    蔡教授也同意「人間」與「人境」二詞並非是絕對二元對立的概念,反而陶淵明也企圖通過「人境自然」的回歸以重構理想的「人間」狀態。
教授發言:
    楊教授認為以「自然」來解釋陶淵明的「飲酒」觀念,反而無法彰顯「飲酒」的根本價值!依據楊教授的理解,中古時代的詩人往往都是悲劇性的,他們皆認定自身生命不被神所眷顧,因而才產生詩歌的創作,因此楊教授認為「天人合一」的解讀,對於陶淵明的詩文來說未必適合!更具體地說,楊教授認為陶淵明的許多創作未必一定都是真實生命的寫照,反而可能只是隱含了某種對於人生理想的期待。
●吳冠宏發言:
    吳教授認為對應當代的研究,也許可以再試圖開創其他關於陶詩研究的新面向!例如飲酒與隱逸的議題便值得再進一步探究,而陶淵明與東晉名士的各種關聯性也值得再持續探討。另蔡教授偏向主題性的切入視角,仍有必要回應當代研究史上語言與存有的進路
教授回應:
    蔡教授指出詩和酒在中國傳統上有很深厚的關係,而陶淵明更進一步試圖透過「飲酒」來回歸「自然」本質,而他也是第一個將「飲酒」顯題化的詩人,蔡教授認為或許可以更進一步以陶詩為重要的參照起點,再深入研究中國的「飲酒文學史」。此外,蔡教授認為此書是她對於陶淵明研究的一個階段性成果,期望能夠再開啟更多研究的新可能,甚至蔡教授也具體指出「語言」問題也可能是陶淵明研究的一個值得開發的走向!

三、議程第三輪
◎全體成員與作者、導讀人的直接對話:
●李珮慈(中正大學研究生)發言:
    李同學提出了一個關於詮釋觀點的疑問:在「主客合一」的詮釋觀點上,楊教授與蔡教授的論點不同,但是如果「主客合一」是一種美學的通論,那麼在去除「主客合一」的情況下,還有「主客互涉」的詮釋向度嗎?
教授回應:
    蔡教授認為「主客合一」與「主客互涉」似乎不該等同,也許在研究上可以試著從得以會通之處入手!
教授回應:
    楊教授認為應試著使「主體」活化,使「主體」多元開放,如此反而更能接近真實的人性狀態。此外,楊教授也認為「他者」是一種啟發的力量,因此未必一定需要「與他者合一」才能夠開啟所謂美感的運作!
●曹尚斌(東華大學研究生)發言:
    曹同學感嘆地指出蔡教授、顏教授以及楊教授的著作,都令他受益匪淺!
●顏樞(東華大學研究生)發言:
    顏同學提出了關於飲酒詩中的「止」字的解釋問題,並認為「居息」與「定止」的意義似乎未必是背反對立的!
●黃又彬(東華大學研究生)發言:
    黃同學認為陶淵明之所以成為「自然田園詩人」,其雖然似乎是「自然」形成的,但其中卻似乎亦有受到「他然」情勢所主導。
君暉(東華大學研究生)發言:
    胡同學提出既然「桃花源」得以作為「人境」的象徵,而它是否能如後世的理解般,進一步將其視為「仙境」的象徵?
●鄭有志(東華大學研究生)發言:
    鄭同學提出了關於「形滅」與「神滅」的理解問題。
●林孜曄(政治大學研究生)發言:
    林同學提出了關於「挽歌詩」的問題:魏晉六朝的「挽歌詩」,在創作上是否具有某種共同的內涵與程序?
教授回應:
    蔡教授指出「挽歌詩」確實具有其文化傳承的脈絡,但陶淵明寫的是「自己」的死亡,這是最大的差異。而「形盡神不滅」立場中所理解「神」,事實上與陶淵明的〈形影神〉之「神」是有差異的,蔡教授認為雖然中國文化亦有一種對於超越性的精神活動的嚮往,但卻與慧遠所說的承載輪迴的精神主體有別。此外,蔡教授認為「桃花源」應不具有「仙境性」,因為陶淵明並未嚮往成仙的境界。最後,蔡教授也認同「居息」和「定止」的詮釋意涵得以相輔相成,甚至此中反而呈顯了陶淵明面對矛盾反覆思辨的生命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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